虽然曾为日本兰寿起源于中国蛋金还是王字虎头在网间与人论战,但我对王字虎头却是生疏的。初次听到“王字虎”的称谓,迟至1999年去北京锦什坊街拜访李福利师傅,在他家屋顶上看到几条虎头,形如擀面杖。李师傅说:“这王字虎也走样儿了。”哦,王字虎?!细观瞧,脑顶难觅“王”字,周身亦无可取之处,不知为啥他还当宝贝养着。
之前淘鱼多年,也曾听鱼贩说起哪的虎头脑顶上起“王”字,但我不以为意,只当是卖家的炒作,噱头而已。直至兰寿盛行,一日和一老辈鱼人聊起日寿,他说:“这东西咱中国早有啊,王字虎头见过吗,那鱼小时候和兰寿真叫一模一样,都是高头薄鳃,长脸的(也即日寿品评中所谓“目先”长),小日本这鱼应该是从王字虎改出来的。”
我恍悟,在鱼市、网间遍搜王字虎,零星见过几条,发现其形态与兰寿确有承继的影迹。加之我一直对日本从蛋金(原始蛋种,不起头瘤,日本称“丸子”)改良出兰寿的说法抱有疑问——中国虎头诞生更早,且中日金鱼交流频繁,日人何必舍近求远,从蛋金做起呢?在《寿辩》(载于《魅力兰寿》)一文中,我提出从“丸子”到“兰寿”的演进中当有中国蛋种高头鱼的引入,而日寿,应属于“王字虎头”的一支。无独有偶,远在东瀛的令鱼冲兄也为论证兰寿起源于中国狮子头鱼而在日本史籍中钩沉索引。在历史的浩渺烟波中,我们一时难以找到确凿的证据,但此番“打捞”,却让我们发现“蛋金起源说”在论据上同样可怜兮兮,绝非什么不容置疑的“真理”。
说日寿源自王字虎,无关民族情结,不过是想在鱼的演化上曲径通幽。其实,在提出“王字虎起源说”之前之后,我对王字虎都算不上“感冒”。在《寿辩》中我曾写到:“王字虎头有方头,但方不出日寿的庄重;王字虎头有梳子背,但梳不出日寿的力道;王字虎头有展尾,但展不出日寿的灵动……”回头看,写这番话的原因大致有三:其一,“进化论”的观念作祟,觉得兰寿既是对王字虎的演进,其价值必高于后者——既有兰寿,何需王字虎;其二,痴迷兰寿,一时眼中别无他鱼;其三,我当时所见王字虎,都是江河日下的物件,而正宗的王字虎,我还未曾见到——既使见过,也没对上号。
真正“感冒”要推至2008年,我对鹅头红兴趣日浓,并撰写《鹅、鹅、鹅》之《寻鹅》、《品鹅》、《做鹅》三篇发表在《水族世界》上。其中提到,改良鹅头红的途径之一是拿王字虎与鹅头红杂交,盖因两者皆为蛋种高(鹅)头型。之后,我于不经意间得到两只王字虎。母鱼得自北京鳞隐阁,据称是一鱼场起池时淘出的小“垃圾”。我看鱼骨架尚好,拿回去养养看。公鱼得自北京张家湾,在一堆杂鱼里灵光乍现,场主不识,近乎白拿。旁边有老鱼人窃语:“小林这条鱼,顶一池子了。”此二鱼皆有退化迹像,母鱼出蛤蟆眼,公鱼鳃肉略厚,我权当是做鹅的“材料鱼”,往缸里一扔便随它去了。
经冬历春,两条虎由三寸长至五寸,越养越爱,越看越有味道。此鱼虽不似兰寿那般雄劲周严,却别有洒脱俊朗的风致;虽不似鹅头红有银鳞丹顶夺人心眼,但周身金鳞浑朴,隐隐透出风雨经年的王家气韵。究竟是什么味道,我一时还说不清,品不透。而我所面对的,不过是王字虎家族的没落子孙,想其运势盛隆之时,定然有睨睥群雄的超迈之姿。好吧,在追寻过绿柳长堤间的曼妙鹅影后,让我再去侦探一番历史丛林中的斑斓虎踪。
迄今,对“王字虎”撰述最丰的当属北京玩家刘景春先生。其在《北京金鱼文化概述》中,将“王”字虎头鱼列为“蛋种”之首,“金鱼之冠”。文中对王字虎的品相优劣、品种演化如数家珍,篇幅亦数倍于他种,字里行间溢出钟爱之情,推崇之意。此文我前后读了数遍,尚有一处百思不解:刘先生说王字虎“良种传遍全国”,“这一批鱼子顺利孵化成苗,由鄙人精心喂养,获得数十尾成样的小虎头鱼。上海、南京、东北等地闻讯而来求种者络绎不绝,由是鱼种传至外地。”既如此,为何大江南北、特别是南方鱼人对王字虎所知者寥寥,而在我收藏的十余种金鱼书籍中,竟无一本有“王字虎头”这一特定称谓,只有一两本中提及:虎头脑顶纹路有呈王字的,为上品。
不仅如此,在中国传世的金鱼古典文献中,我也未发现有“王字虎头”的记载,只在明末张谦德(1577-1643)《朱砂鱼谱》中,读到一句“有白身头顶朱砂王字者”,是否为王字虎的先祖,不好断言。值得注意的是,该书还列有“金管者、银管者”,据清句曲山农《金鱼图谱》注释:“凡有管者脊如虾无鬐”,可知中国蛋种——“蛋金”至少诞生于1596年也即《朱砂鱼谱》成文之前。
进而的问题是,“蛋金”从什么年代起了头?清康熙年间(1662-1723),蒋在雍在其《朱鱼谱》中记有“佛顶珠”鱼:通体银白,“独于脑上透红一点,圆如珠而高厚者方是。”证明其时蛋金顶瘤已然生成。另“间有两鳃红点园(圆)而厚高者,名曰点鳃红”,或可知蛋金生鳃瘤者亦已问世。乾隆三十(1765年),清代名医赵学敏(约1719-1805)撰《本草纲目拾遗》,《卷十》“鳞部”金鱼条,记有“此鱼自宋南渡始有,一名朱砂鱼,乃人家蓄玩于盆盎中者,有三尾、四尾、品尾、金管、银管之分。有蛋鱼,名龙蛋、文蛋、虎头及鳞诸品。”“虎头”一词,赫然出现。至姚元之((1773——1852)编撰《竹叶亭杂记》,收录宝使奎《金鱼饲育法》一文,对蛋种发头鱼有了更为详尽的描述:“又有一种于头上生肉,指余厚,致两眼内陷者,尤为玩家为尚,此种纯白而红其首者为上品,名之曰狮子头鱼,愈老其首肉愈高大。”宝使奎这几句,每每读之,都觉兴味盎然而弥足珍贵——简直是一支打开地宫宝库的金钥匙。
其一,就我所知,这是中国古文献中第一次出现“狮子头鱼”的称谓。而据令鱼冲兄查证,日本《鱼虫谱》一书(作者栗本丹州,本名:昌臧,1756年~1834年,医学家,博物学家),内有关于“金鳖”鱼的介绍,称其亦名兰虫,并画出了它的各种形态。其中,人们把略有头瘤、背光滑的、比较好看的“金鳖”称作“狮子头”鱼。“金鳖”者,在曲句山农《金鱼图谱》中亦可找到,“用小鳖鱼者,其子脊无翅,身扁而短润,名曰金鳖”,可知是原始蛋鱼的总称。“金鳖”本为汉语词汇,日语中原是找不到的;而在同一时代,隔海相望的中日两国竟然都有了“狮子头”鱼的叫法,如果说两者间毫无关联、承继,其机率怕是比异床同梦还要小吧。
其二,证明中国的蛋种发头鱼至迟出现在19世纪中叶。这里又有一个吊诡的数字:1893。就像当初我纳闷《中国金鱼》(徐金生等著)能像列家谱一般,把那只“朱砂王字虎”出现的年份精确地定格在1596年,我也一度困惑于为什么傅毅远先生在其《中国金鱼品种名录》中将“红寿星头”的诞生年份定于1893年。在古籍中寻找蛛丝马迹,我偶然发现1893年正是《竹叶亭杂记》光绪版的出版时间。莫非傅先生是以此为据?如是,则真是被小石子绊了个大趔趄。因为出版时间并非成书时间,至1893年,姚元之老先生早已骑鹤仙去了。云破月来,一时真如读福尔摩斯小说,连呼过瘾。历史就是这般喜欢捉弄人,让后来者如入雾阵,其实呢——子非鱼安知鱼之变。
其三,此句抓住了狮子头鱼的典型特征。“头上生肉,指余厚,致两眼内陷者”,证明其目下有肉,以今鱼观之,目下丰满者鳃上也多半有肉;而“愈老其首肉愈高大”一句,则证明此鱼的审美重点在顶冠,与刘景春先生所说的“此种鱼额头突起之堆肉,出棱露角”、“随其时日年龄之增长,体躯愈益大;特点愈益发展;头上与两鳃之堆肉隆起愈高,雄伟之姿,愈益可爱,给蓄养者以无穷之希望”,如出一辙。因此,我推断王字虎头就是彼时“狮子头鱼”的后裔,其头型特征,一是有鳃瘤,故刘先生说王字虎“鳃肿”,而鹅头红是“平鳃”;二是鳃瘤薄,以顶冠高隆取胜,刘先生说普通虎头鱼“唇与鳃更肿厚,唯头顶堆肉较扁平,无法与“王”字虎头相比”,盖缘于此。
高头薄鳃,说奇特也不奇特。奇特,在于其在蛋种里已难遇见;不奇特,在于其在龙种里仍是寻常之物,不信你去黑庄户的坑池里翻翻,鱼贩们所称的“狮子头(今称,文种)”都是这一路。而刘先生在《概述》中,对“红狮子头(同上)”鱼也有这般描述:“脑像之发育高大者,状若雄狮之头,髻鬣高耸,包袱重叠,正可谓不是雄狮,胜似雄狮也,夺人心魄。”又云:“脑像之发展非红狮子头鱼之所独擅,举凡高头者皆然也,以红虎头鱼之丰额为尤甚。”不难推断,在刘先生的观念中,王字虎头和红狮子头本就是一类头型,即“高头型”。而在我少时的记忆中,北京鱼起头的向以“高头”为正宗,故才有一个更形象的旧称——“帽子”。二十多年前,北京市面上“普遍虎头鱼”常见,但品相多平平,价格亦中等;高头虎印象中也有,价格可为前者的两至三倍。至于鳃瘤发达超过顶瘤的虎头鱼,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陆续从南方传至北京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刘先生独独把“高头虎”称为“王字虎”呢?我想,多半是玩家兴味所致:“堆肉面上有凹陷窄细之线纹,联而读之,状若汉语之‘王’,亦老虎前额之‘王’字纹,故美其纹曰‘虎头鱼’”。“美其纹曰”四个字,正露端倪。因此,我认为“王字虎头”可能只是刘先生以及他的北京玩家圈子里的叫法,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古今中外的金鱼文献中都没有“王字虎头”这一称谓,而北京以外的业者,对“王字虎头”也多不知所云。进而言之,是“高头薄鳃”而非“王”字构成了王字虎头的本质特征,因“王”字,在鼓鳃不鼓鳃、光背不光背的发头鱼中都可见到,而据老辈人说,“王字虎”中也出菊花顶、蘑菇头,其与“王”字无缘,唯“高”而已矣。
对一个“王字虎”的耙梳,便费了这般周折,而今中国大江南北对发头鱼的叫法五花八门:虎头、狮头、猫狮、寿星……要想梳理一遍,只能望洋兴叹了。而在我看来,与其为哪个品种是什么头型争个你死我活,不如对头型发展持有动态观。所谓头型,无非是“顶瘤、鳃瘤、吻瘤、腮瘤(日本人称“下鬓”,我觉得其实就是鱼的腮帮子,故戏称为“腮瘤”)等几个构件的组合”;而所谓变化,无非是头型向长、宽、高不同方向发展的选择。往高,则出王字虎(与日寿之“兜巾”相对);往宽,则出猫狮(与日本之“女假面”相对);往长,则中国没想到,日本会在“吻瘤”上打主意,出“龙头”,但日本也没想到,中国会出鳃上一丝不挂的“鹅头”,算打个平手。
有趣的是,金鱼头型的长、宽、高也是动态变化的,就如同让你用一块橡皮泥捏出不同的长方体,在体量一定的前提下,你只有在长、宽、高中做出取舍。故龙头不能出兜巾,猫狮亦不能出高头,若想长、宽、高兼顾,则出“狮子头”、出“寿星”,但你若嫌它们目先短,也没折儿。在头型的基础上,或取圆取方,取松绒取紧绒,不一而足。今天日本兰寿以薄鳃为标榜,而中国虎头则是厚鳃为主流,其间变化,与气候水土、地域文化、审美性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网上网下转悠日久,我的感触是,兰寿也好,虎头好罢,不过是“狮子头鱼”的变形记。我辈大可不必拘泥于派系之争,而当以兼容并蓄的心态,按各自所好追求之,塑造之。
话说至此,皆纸上谈兵。顶尖的王字虎是何等模样,我只能怪自己眼福浅薄。而刘景春先生仙去后,竟未留下一张王字虎鼎盛期的写真图片,着实令人扼腕。如此,我的探虎之旅恐怕也要半途而废了。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踟蹰之际,我的视界里忽然冒出一位不速之客。他因“寻鹅”寻到了我的博客,又用一支妙笔将我领入京城老鱼迷们的悠悠往事。此人网名“梦鱼”,实名“宋鹏远”,年龄与我相仿,然家学深厚,博闻强识,习中医,练太极,古文功底卓然于同辈。其父早年爱鱼,曾到刘景春老先生家拜访过多次,并请回了刘氏盆中的鹅头红与王字虎。老人退休后,重操鱼事,鹏远兄因此以“梦鱼”开博,书《金鱼梦忆》十篇。第七篇《惊魂摄魄》,便是记他随父到刘家观鱼之事,写木海中鹅头红与王字虎一段,尤为精彩:
第三“海”刚一靠近,未见其鱼先觉银光耀眼、红艳夺心。这便是刘景春先生的至宝额头红与红虎头了!(彼时刘先生口中只唤曰“红虎头”,论其特点时,方增“王字”。)不知有多少人见过那时的景象,真称得上是“鱼家之胜境也!”这都是他老人家十余年乃至数十年精心选育的成果。脊背平直光润,绝无臌钉(读:gudiu)。颜色如出手绘,规整净洁。看那额头红鱼,通体鳞片白如积雪,亮赛纹银,光鲜明快,毫无杂错。头顶之上一团红妙,色比朱樱,质同玛瑙,高翻四溢,遮掩口鼻。胸前腹后,六叶单开,形如炙饼,纯素无黄。尾四开,妙在平展;肚腹肥,必要端方。居然绿水之间,使人见而俗忘。市井寻常隐迹,偶逢疑自仙遗。再看那王字虎头,丝毫不逊。体型状态,更似浑圆。金鳞闪烁,想是峨嵋峰头初升之日。叠纹见虎,赞其胸含坦荡雄傲天东。此时,刘爷爷拿起一支大号脸盆,于木海之中从容一擓,一尾大鱼即入其内。立即满盆赤遍,水若施丹。鱼则撑拄其间,不得尽展……
奇文共赏。只记得当初读着,真如醍醐灌顶,心摇神荡。但静坐下来,又总觉缺了点什么?半晌儿,顿悟,原来这古汉语虽字字玑珠,但往往诗意有余,而精确不足。虽然文中有肚端方、尾平展等定性描述,但王字虎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我仍是镜花水月。情急这下,趁梦鱼兄到家坐客之机,我“强按”着他手绘了一张王字虎图。但见他几笔勾勒,线条虽稚拙,却把王字虎的典型特征把握得丝丝入扣。“侧视,虎肚到尾柄处是往回兜的,”哦,我脑中一比划,对,只有“往回兜”才能俯视出“方墩”。“不好意思,俯视这条尾巴画长了。”是啊,拖着这么长的尾甩来甩去,哪见虎头的沉猛刚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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